任何在香港演出馬勒《第八交響曲》的主辦方,其勇氣,都值得我們稱許。馬勒這首交響樂作品編制龐大,氣勢浩然,不論對於歌者、樂團抑或演出場地本身,都是不小的考驗。上月二十八日,來自香港及維也納兩地的歌唱家、合唱團與樂手合作,在香港大會堂音樂廳演出這首俗稱「千人交響曲」的作品,為時長六周的「維港音樂節」落幕。
這首交響曲分作上、下兩部分,時長約為九十分鐘,1910年首演時動用八位歌者、兩個共八百五十人的合唱團以及一百七十餘人的交響樂團,由馬勒親自指揮。雖然馬勒自稱此曲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我本人卻並不十分喜歡,覺得它有些奇怪。此處的「奇怪」,所指並非曲目結構(雖說在交響曲中合唱佔據如此重的份量,不論在當時抑或在當下,都不是慣常做法),而是旋律演進的樣態。
在這首交響曲中,上行與下落的樂句鋪排通常不循常理:有時,我們本以為作曲家會順著昂揚的情緒一直寫上去,誰知下一句中,向上的力量戛然而止;另一些時候,旋律原本徘徊在低沉而壓抑的氛圍中,卻又像是倏忽受到某種感召一般,急速上行。這種出奇不意、大開大合的筆法,在整首作品中頻繁出現。其中的張力,在此次演出中,被香港和維也納兩地樂手組成的樂團以及旅居維也納的香港指揮曾智斌拿捏得恰到好處。這樣一個臨時組建、缺乏長久練習及磨合的樂團,在演出馬勒《第八交響曲》這樣需要極高默契度與精妙配合的曲目時,在章節架構及情緒鋪排上能做到不過不失,已是難得的事情。
馬勒的交響曲也好,聲樂作品也罷,其中最為人熟知的一項特質便是矛盾。愛與死的矛盾,低緩與昂揚的矛盾,靜與動的矛盾,如是種種。這位奧地利作曲家生前一共創作十首交響曲(編按:這包括《大地之歌》,而未完成的《第十交響曲》不計算在內),雖說每首的篇章與架構都不盡相同,但統而觀之,這些作品時常在兩種情緒之間拉扯,這首「第八」也不例外。在曲目的第二部分,馬勒將《浮士德》最末章節運用至獨唱及合唱的歌詞中,由男中音克萊曼斯山達和男低音黃日珩飾演的「狂喜教父」與「沉思教父」分別唱出愛情中激烈與柔和這兩重面向。維也納兒童合唱團與香港童聲合唱團一同飾演的「未成熟的眾天使」將聖潔天堂與有罪人間的牴牾與對抗呈現得淋漓盡致;而勛伯格合唱團與香港學士合唱團成員扮演的「成熟的眾天使」,則以相對舒緩且內斂的方式,敘述塵世之苦及天堂之樂。
當晚演出中,歌者的表現與我預期中基本相若,看得出每位歌者在面對這場本港難得一見的演出時,均抱持珍惜且真誠的態度。只是,在開篇時的某些獨唱段落中,歌者的音量不時被樂團淹沒。坐在音樂廳後排的觀眾,要想將那唱詞聽得真確,恐怕是較為吃力的事情。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扮演聖母瑪利亞的本港女高音葉葆菁,於第二部分後半段出場,雖說只有寥寥數句,卻氣場全開,將此前樂團與眾歌手合力鋪排的恢弘且莊嚴的氣氛,引向一個更超脫、宛若出乎塵世之外的情境中。
整場音樂會在葉葆菁出場前後也來到一個小高潮。演出第一部分的時候,演出者尤其是歌者及合唱團仍處在一個相對謹慎、未完全開敞的狀態中。開篇處不同聲部的聲響像是黏在了一起,層次感不強。從第二部分中段開始,歌者的嗓音和氣場才漸漸打開,與指揮以及樂團的配合也愈發自然。
其實,演出者的狀態與場地條件及觀眾反應很有些關聯。香港大會堂音樂廳的舞台本就不夠闊大,演出者分作上、下兩層,將那一張舞台填得滿滿當當。如果我們對比他處演出馬勒第八的情景,便會發覺這舞台本身缺乏足夠的層次與過渡。當歌者、合唱團成員以及樂手以如是擁擠的狀態演唱或演奏的時候,想要展示信心與個性,的確是較為困難的事情。另外,演出期間,筆者身旁一小男孩不停與其父交談甚至哭鬧,最後這一對父子不得不提早退場,很是尷尬。或許,這樣動輒談及生死及永恆的作品,對於十二歲以下的小學生來說,太過深奧吧。
甚麼時候,香港能擁有適宜演出馬勒第八交響曲及類似大型音樂作品的專業舞台,且擁有一眾懂得且樂意聆聽嚴肅音樂作品的受眾呢?我們仍在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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